古拙之美 - 林李榭榴的繪畫世界




林李榭榴 (1899-1996)
1899年9月16日生於台南縣大灣村。
自幼喜愛讀書寫字,悉誦三字經、
千家詩、四書、五經,並精于刺繡、衣作。
及長,適歸仁林家,焚香禮佛,相夫教子,
操持家務農事之餘,
並祠奉歸仁敦源聖廟(孔子廟)幾達三十年。

我的老母親

林榮德

最近我很少回家看我的老母親,可是回家看她老人家始終是我心目中之大 事。其實每次我留在她身邊的時間從未超過半小時,話也說不上兩句。可是如 果有一段時候,我因事忙沒有回家去看她,心頭會不安寧,好像什麼都不對勁, 只要看了她,一切都會好轉,最主要的是想法會放得開些。

我母親對兒子們一無所求,只要他們都娶媳婦,那是她最大的願望。母親 最敬神明,有錢她一定添油香拜拜。年紀漸大的我,較懂事之後,再也不反對 她焚香拜拜。雖然那不是我的信仰,但看她在佛祖面前點燭,虔誠地祈求一樣 又一樣的,真是快意的事。

我母親,她食早齋與世無爭。三、四十年前,我帶她進過第一次飯館,可 是她一口也沒有嚥下。她是屬於鄉下花草與農作物的世界,雞犬牛羊和老鼠的 世界。母親每天必定去果園拔草,那裡有一個曬穀的石磚平地,偶而有小鳥、 斑鳩叫鬧,鴿子徘徊其間,甚至蛇鼠出沒,可是她和牠們都相安無事。

我所說的果園是一造敦源的聖廟,是從老遠的中國大陸山東曲阜接引來的 孔子聖位。孔老有知必定感謝我這位年邁的母親,她二,三十年如一日,天天 往廟中去清潔茶几、奉獻水果。她在那裡種花、種水果、除草、唸經和吟詩。 幾年前她還會到城裡來看看我,問何時取妻生子。現在她不會想要來看我;年 近九十,我不忍心看她養豬飼牛,撒了一個謊言說已在外國取妻成家並且有了 小孩,這回她似乎相信。從前她養了山羊,鄉下人都說大如小牛,豬肥得站不 起來。我兩位哥哥成親時祭神,敬拜天地的記憶猶在我的腦海裡。大清晨膜拜, 天中央演的木偶戲、人戲等等都是尊古法制,最合母親心意。

二十幾年前我要離家到德國去留學時,姐姐說:「我們都知道你不會回來了」 只有我母親說她養了小豬、小羊等我回來時用。離別家鄉那夜,我握緊老母親 的手。她那十隻手指都因操勞而脫臼得每隻都走了樣。啊,那麼一陣心痛的荒 涼,眼中的淚水硬是倒嚥,男兒立志出鄉關,離家時候是不掉淚的,因為我母 親沒掉眼淚。朋友告訴我,我走之後,她在後院開始哭起來。在德國多年,想 念起家鄉母親,總是徹夜難眠,眼淚濕潤我的雙頰。若不是她老人家,恐怕我 還流連異域,浪跡天涯。

小時候我是頑童,聰明而勇敢。自大和自卑在我的性格中堵起兩道高牆, 教我攀登得無限淒愴。我母親從未責罵過我,也不知道我在外面惹了什麼禍。 每天我赤膊、赤足在外東奔西竄,肚子餓了才回家吃飯。夜裡精疲力盡、緊張 和夢囈,從這邊床角翻到那邊床角,母親會說:「米又要漲價了」。她是非常「見 古」的;喜事不可站在人家門蹬(戶定)上,生日要食兩個染紅色的雞蛋。她的 耳朵聽不見,因為年輕時生了一場大病,發高燒變成耳聾。小時我常向她大嚷 大叫,向我母親咆哮,把喉嚨叫得嘶啞。夜裡她因腰酸背痛,或咳嗽無法入睡, 就坐在床頭念佛經,而我則無法忍受。

母親吃齋拜佛令我非常自卑,從來不敢在朋友面前提起我母親。她長得外 貌平凡,沒有我在別人漂亮母親身上發現的高貴氣質。家父在鄉公所任職,很 少在家。我常摔破東西,甚至將整桌碗皿悉數揚翻。儘管我在心中多麼愛我的 母親,一有不愉快的事卻胡亂發洩,將她手植的芙蓉花連根拔起,打破她的鏡 子,怒敲門窗。有一次,小學老師在我屁股上賞了許多大棍,好幾夜屁股朝天 而眠,母親用一種麻油輕輕塗在皮膚上,我在夢中抽肌,醒來看見她在掉淚。

我母親做過助產士,外祖父開漢藥店,又從唐山請來漢文老師,設私塾教 育子弟。那時候小女孩是不准念書的,可是母親常常躲在門後偷聽,竟也熟記 古詩聖文、四書五經、三字經。她念佛經常有錯別字,卻喃呢成音,可是她詮 釋經典所做的那些幼稚的解釋,令小時的我暗暗覺得好笑;文不對題,或將高 超的意境解釋為通俗的見解,實在令人發噱。現在想起來,那種抽象的古文, 現代又有幾個人能解釋清楚而符合原意,又有誰能像她那樣信賴菩薩,從南無 阿彌佗佛中得到那麼大的滿足。

我母親常唸「知足常樂」、「貪字貧字殼」,家裡 還有一塊紅布用幾行大字寫的「兄弟本是同根生 .....」,不知是否出自她的手筆。 她用左手寫字,這一生中我總共寫過三封信給我的老母親,她沒有回過我 一封信。她可能寫了,但不會付郵。「雲淡風輕近午天」,我常唸這首詩,每當 我想起母親時,我就吟唱它,因為那是我母親教我的。我母親姓李名榭榴,是 世界上最美麗的名字。



另一個背影

文: 張東瀛

林榮德博士是我在台南市中求學時的音樂老師
我知道他致力兒童音樂教育多年
音樂和油畫創作曾在紐約林肯中心演出展示
是個蜚聲國際的藝術工作者

也許是同為臺灣人的緣故
閱讀「我的老母親」時,覺得特別親切
感動之餘,自然產生不少「共鳴」
林老師曾說:「家母近年精于繪畫,並恢復刺繡
可謂台灣民間文化最後最純淨的一人。」

畫家潘元石說她把人生當畫布,以手和心作畫筆
我看過她的一幅作品上面寫著:
「日頭赴出治遠遠,雞赴啼,人煮飯
赴來赴去路頭遠,思著父母心頭酸」
寥寥數語,道盡昔日臺灣婦女的心情
也讓來訪的柏林東方美術館館長低徊不已

林李榭榴女士已於兩年前過世,遺留的兩百多幅水墨應是臺灣文化的瑰寶
林博士事母至孝,他的巧思讓林女士晚年揮灑彩筆,成為臺灣文化的代言人
我常想,只有至情至性的母子,才能譜出這樣的作品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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Last update : 1999-11-2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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